一、考察緣起

　　紫禁城內(nèi)保存有多座清宮原狀佛堂，是清朝皇室信奉藏傳佛教、舉行重要宗教活動或個人修行的場所。如曾經(jīng)是清代重要政治中心和皇帝生活場所的養(yǎng)心殿區(qū)域就有四處佛堂：養(yǎng)心殿西暖閣內(nèi)佛堂、養(yǎng)心殿東暖閣后室仙樓佛堂以及西配殿、東配殿，此外還有雨花閣、梵華樓等重要佛堂，這些佛堂里主供的均為藏傳佛教系統(tǒng)的尊神。目前對于這些佛堂的學術研究還很不充分。2015年12月，故宮博物院啟動養(yǎng)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我所羅文華研究員申報的課題《事佛與祭祖:養(yǎng)心殿的佛堂與清代宮廷的滿藏漢信仰》獲準立項。本課題擬通過對檔案的詳實梳理，結(jié)合對藏區(qū)寺廟、遺跡的實地考察，進一步明晰這些佛堂的功能及其與清帝的關系，對清宮藏傳佛教信仰及其發(fā)展演變進行更為深入的調(diào)查與研究。2017年，我所張長虹研究員申報的院級課題《西藏阿里卡孜河谷石窟調(diào)查與研究》獲準立項。為整合力量、資源共享，并且在高原進行田野考察時可以互相幫助，2019年5月5日～6月7日，兩個課題組的負責人和成員共同組隊，赴西藏高原進行田野實地考察。

二、考察內(nèi)容

　　此次考察歷時33天，行程8000余公里，平均海拔3800米以上，調(diào)查了西藏阿里、日喀則、山南等地寺院、石窟共計41處，對藏傳佛教藝術在西藏不同地區(qū)、不同時段的發(fā)展面貌有了充分的了解。

　　課題組一行5人首先來到拉薩，在拉薩停留3天以適應高原氣候，準備西行野外考察所需必備物資，同時與自治區(qū)文物局、市文物局和文物保護研究所等機構(gòu)的領導和同仁們進行接洽、交流。期間還考察了西藏最為古老的寺廟——大昭寺和最雄偉的宮殿——布達拉宮。

　　大昭寺是西藏為數(shù)不多尚保存有吐蕃時期佛教遺存的寺廟，并有大量的珍貴文物收藏。故宮博物院藏傳佛教文物研究所自2012年開始就協(xié)助大昭寺整理佛像、唐卡等文物，并進行文物數(shù)字化工作。目前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佛像、唐卡、壁畫和建筑的掃描存檔工作。此次前來，大昭寺尼瑪次仁師父向考察隊介紹了大昭寺的歷史及文物現(xiàn)狀，并帶領大家參觀了文物數(shù)字化項目的進展和成果。

　　布達拉宮大規(guī)模興建于清代，集宮殿、城堡和寺院于一體，是西藏最龐大、最完整的古代宮堡建筑群，系歷代達賴喇嘛冬宮居所，供奉有歷世達賴喇嘛靈塔。在布達拉宮同事的帶領下，考察組除了參觀白宮、紅宮之外，還參觀了十三世達賴喇嘛靈塔、輪拉康、琍瑪拉康和薩松朗杰。輪拉康和薩松朗杰和故宮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輪拉康供奉有三座壇城，雖然體量不大，卻是雨花閣的三座壇城建造的靈感來源。薩松朗杰的宮廷元素十分明顯，供奉著康熙皇帝的牌位、乾隆皇帝著袈裟畫像等，佛像后面的葫蘆形背龕也具有濃重的宮廷特色。布達拉宮和故宮均保存有不少頗為相似的清朝宮廷與布宮之間貢賜往來的文物。

　　在拉薩短暫適應了三天以后，確定考察隊員沒有強烈高原反應，考察組決定先難后易、先苦后甜，從最遙遠的、條件最為艱苦的阿里地區(qū)開始調(diào)查。5月8日一早，考察組離開拉薩，驅(qū)車前往阿里，于5月10日抵達阿里地區(qū)札達縣。

阿里風光

　　札達縣是阿里地區(qū)佛教石窟保存最多的地方，此外在日土縣、普蘭縣也有石窟發(fā)現(xiàn)。與札達縣文物局進行短暫高效的接洽之后，考察隊立即就開始了正式的調(diào)查工作，本文擇其重點遺址進行介紹。

　　考察隊首先來到位于縣城的托林寺。托林寺在西藏歷史上有著重要地位，是西藏佛教后弘期上路弘法的重要基地，是古格王室所建的王家寺院之一，始建于996年，以后又經(jīng)過多次修復和重建。托林寺初建時的迦薩殿盡管損毀嚴重，但是后期修建的紅殿、白殿等保存較好，色康殿更是雨花閣建造的原型。乾隆皇帝曾向章嘉國師詢問：“在西藏為佛教建有廣大功業(yè)的杰出人物有哪些？他們的主要功跡如何？”章嘉國師講到了大譯師仁欽桑波（958-1055年）創(chuàng)建的托林寺，寺內(nèi)正殿有四層，內(nèi)設四部佛眾的立體壇城的情況。乾隆說：“在朕的京城中也要建一座那樣的佛殿。”于是，由章嘉國師負責，在中正殿區(qū)域建造了雨花閣，于乾隆十四年竣工。此前一直認為，雨花閣的設計是仿照托林寺所建，而事實上，色康才是雨花閣建造的原型。遺憾的是，色康目前僅存很小一間，也僅存一層，只能從當前保留的建筑形制想象還原當年的結(jié)構(gòu)，以找到雨花閣和其對應性，這也給我們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思路。

故宮雨花閣

　　盡管在托林寺沒能看到仁欽桑布時期的早期佛教藝術樣貌，但在保存眾多的阿里石窟中我們的遺憾得以彌補。由于在西藏本土，吐蕃時期的佛教藝術很少得以留存至今，因此佛教復興時期，也就是11、12世紀的后弘期初期的佛教藝術可算是西藏本土能夠看到的非常珍貴的早期佛教藝術了，而在阿里的石窟壁畫里就可以看到這種早期的佛教藝術，如皮央·東嘎石窟群中的早期石窟和卡孜河谷的聶拉康。

　　皮央·東嘎石窟群由西藏自治區(qū)文物管理委員會與四川大學組成的調(diào)查隊發(fā)現(xiàn)于1992年，是目前阿里石窟中最受關注、研究也最多的佛教石窟，位于札達縣城北約40公里，現(xiàn)在石窟得到了較好的保護，與縣城之間有柏油路相通，繞著石窟群也修建了環(huán)山公路。聶拉康位于托林鎮(zhèn)波林村卡孜河谷，過去道路不通，從縣城開車約6個小時抵達一處有水有草的地方安營扎寨，再騎馬兩三個小時才能抵達。現(xiàn)今村民都搬遷至了政府在古格故城腳下新修的安置房，道路也修到了村口，盡管尚是顛簸的土路，但與十年前相比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聶拉康為西藏西部地區(qū)年代最早的石窟之一，保留著與另一座古格王室所建的寺院塔波寺祖拉康非常相近的克什米爾藝術風格的壁畫，題材有金剛界曼荼羅、法界語自在曼荼羅等，可惜頂部已坍塌，內(nèi)部塑像也均已不存。

東嘎2號窟窟頂法界語自在曼荼羅

聶拉康法界語自在曼荼羅主尊

　　五月份的阿里還是寒風料峭、氧氣稀薄，有些地方的雪還沒有融化，不時還會飄起雪花。今年之所以出隊這么早，就是為了趕在雨季來臨之前能夠看到兩座石座——羌普巴和額欽石窟，因為這兩座石窟的所在地荒無人煙，道路不通，且有河流阻隔，趁著水量尚小勉強可以涉水而過，否則雨季來臨就只能隔河望窟興嘆，以前多次前往阿里，都未能考察成功。在札達縣文物局羅丹局長和向?qū)А⑼宋檐娙擞栏碌膸椭拢灸甓冉K于得以實現(xiàn)了愿望。

　　羌普巴迄今只有零星照片公布，從看到的照片可以判斷這是一座屬于轉(zhuǎn)折期的一座重要石窟，圖像題材和藝術風格同帕爾嘎爾布石窟非常相近，亦為八藥師佛，五方佛橫列布局不再居于曼荼羅中。推測其年代約與帕爾嘎爾布石窟同時或略晚，大致為公元14世紀。該窟之所以迄今沒有資料公布，應該是因為這個地方實在難以抵達，在蜿蜒顛簸的山路上車行大約5個小時，加上近4個小時的徒步翻山，抵達了目的地。這座石窟面積不大，僅有四五平米，但壁畫保存尚可，經(jīng)過考察和拍照后趕緊回撤，須在天黑前出山。如此往返徒步翻山約8小時，工作約2小時，終于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回到了車上，凌晨2點抵達賓館。

遠望羌普巴

　　額欽石窟早已名聲在外，西藏社科院次仁加布研究員曾出版過一部圖錄，張建林研究員也介紹過其中的佛傳故事，謝繼勝教授提到過其中的羅漢，因此這是一座非常重要的石窟，題材豐富多樣，且保存狀況較好，十分難得。在縣文物局的協(xié)調(diào)下，考察組順利地租到了馬、請到了向?qū)АＴ诔醮旱念~欽溝里騎行約2小時之后才抵達石窟所在的山腳下。額欽石窟面積也不大，但壁畫保存狀況較好，色彩明亮艷麗，主壁為釋迦牟尼佛和十八羅漢，這是阿里石窟的壁畫里首次見到該題材，也是西藏完整十八羅漢配置的早期實例。故宮保存有十八羅漢唐卡，終于在遙遠的阿里找到了西藏十八羅漢最早完整配置的實例，彌足珍貴。石窟兩側(cè)壁繪有無上瑜伽部的密續(xù)曼荼羅，壁面下端為佛傳故事，佛傳故事在阿里石窟壁畫里的繪制也不多見。額欽石窟豐富的題材內(nèi)容對于藏傳佛教藝術多種題材的研究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

騎馬過河

額欽石窟側(cè)壁繪制的曼荼羅

　　在阿里考察了十天左右之后，考察組來到了人煙相對密集、文化遺址也密布的日喀則和山南地區(qū)。能夠早到后弘期初期的佛教遺存即使在衛(wèi)藏地區(qū)也不多見，日喀則地區(qū)康馬縣薩馬達鄉(xiāng)的艾旺寺和山南地區(qū)的扎塘寺便是這樣兩座非常重要的早期佛教寺院。

　　關于這兩座古寺的研究起步較早，早在1930年代，意大利藏學家圖齊（Giuseppe Tucci）就進行過考察和深度研究，留下了不少珍貴的老照片。其次是意大利藏學家羅伯托·維塔利（Roberto Vitali），于1986-1988年進行過考察，出版有大作《西藏中部早期寺院》。我國學者第一次在西藏進行的文物普查是在1959至1960年期間，當時故宮博物院也派員參加了調(diào)查組。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又進行了第二次文物普查，有不少成果公布，如《扎囊縣文物志》、《亞東、康馬、崗巴、定結(jié)縣文物志》、《康馬縣艾旺寺調(diào)查報告》等，宿白教授發(fā)表有《西藏山南地區(qū)佛寺調(diào)查記·扎塘寺》，張亞莎教授出版有專著《11世紀西藏佛教藝術——從扎塘寺壁畫研究出發(fā)》。張亞莎教授對艾旺寺和扎塘寺的藝術風格及其來源進行了闡釋，認為11世紀扎塘寺、艾旺寺呈現(xiàn)出多種藝術的融合，尤其是明顯的“漢風”，與衛(wèi)藏地區(qū)的佛教藝術發(fā)展脈絡系經(jīng)由“下路弘法”與西北吐蕃所建立起的特殊聯(lián)系有關，反映出11世紀中國西部佛教藝術圈發(fā)展過程中的多民族文化融合與交流。此次參觀實地觀摩了艾旺寺的精致塑像和扎塘寺的精美壁畫，對這一觀點有了深刻的體會和印象。

艾旺寺雕塑

　　日喀則江孜縣的白居寺是西藏藝術的一座豐碑，由著名的法王繞丹·貢桑帕巴（1389-1442年）在一世班禪大師克珠杰·格勒貝桑布（1385-1438年）的幫助下創(chuàng)建。西藏藝術經(jīng)過幾百年的發(fā)展，在吸收、融合了各種外來藝術影響的基礎上，逐漸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白居寺藝術就是這種對印度、尼泊爾和漢地風格的吸收再融合之后的呈現(xiàn)，是藏傳佛教藝術走向下一個新階段、承前啟后的重要節(jié)點，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白居寺的壁畫與塑像均保存較好，國內(nèi)外的研究成果也較為豐富。這一時期也是宮廷藏傳佛教藝術開始發(fā)展繁盛的時期，宮廷風格對藏傳佛教藝術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藏傳佛教藝術也開始大規(guī)模東傳。

　　考察的最后一站是山南地區(qū)的貢嘎曲德寺，位于貢嘎縣崗堆鄉(xiāng)，海拔3598米，由貢嘎南杰（1432-1496年）所建，寺廟建成于1464年。目前寺廟主殿祖拉康建筑大部保存完整，壁畫保存狀況較好。貢嘎曲德寺壁畫是欽則畫派創(chuàng)始人欽則欽莫及其團隊留下來的唯一作品，對于欽則畫派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欽則畫派和勉唐畫派是15世紀西藏本土畫派形成時期最重要的兩個流派，在西藏繪畫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貢嘎曲德寺的壁畫為我們研究欽則畫派提供了重要實例。我院團隊于2013-2014年對貢嘎曲德寺進行了文物數(shù)字化保護，在此基礎上，對寺廟壁畫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出版專著《貢嘎曲德寺壁畫》。羅文華研究員《從西藏貢嘎曲德寺壁畫看欽則畫派的特點》一文中認為欽則畫派最突出的特點是以淡雅中間色為主，摒棄了濃艷的色彩對照；空間感并不廣闊，但是層次反復，裝飾元素多樣，對當時西藏沉悶的藝術風氣來講是很大的改革。

三、小結(jié)

　　清宮現(xiàn)存多座藏傳佛教佛堂，藏傳佛教對清宮佛堂的宗教思想及藝術風格的影響極為深刻。養(yǎng)心殿佛堂是清宮宗教信仰的縮影，具有鮮明的宮廷特色和重要的研究價值。通過此次對西藏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的佛寺、石窟等遺存的調(diào)查，了解藏傳佛教藝術在西藏形成、發(fā)展的過程以及與內(nèi)地互相交流融合情況，進而考察藏傳佛教藝術進入宮廷的進程以及清宮佛堂陳設呈現(xiàn)出的獨特思想理念和藝術風格。走出宮墻、深入田野使課題組成員的研究視野更加開闊，能夠站在更為廣闊的時間和空間來考察清宮的藏傳佛教藝術。

　　此次考察過程中，得到了西藏自治區(qū)文物局、西藏自治區(qū)文物保護研究所、拉薩市文物局、布達拉宮管理處、阿里地區(qū)和札達縣、日土縣、普蘭縣文物局、日喀則文物局和山南文物局等各級文物部門和文博機構(gòu)、寺廟管理機構(gòu)領導和同仁們的大力支持與幫助，考察才能得以安全順利地進行，在此表達誠摯的謝意！